卷施

《石楠小札》by卷施
前儿夜里他便想着,走的时候一定要硬气些,让这些薄情的人瞧瞧,他小黄香可会为了这起子没良心的豺狼虎豹再掉一滴泪。
说好了今儿上午十点的船,票早一月前就被抢了个干净,眼瞧着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,北平早就成了烧红的炮膛子,这些人都巴不得自己变成炮弹呢。如今船上的人比座位足多了一倍有余,可是那些昧了心的船家还是一个劲往往上赶人。船上嘈杂拥挤的很,船舱里不让进,他们这些加塞的只能站在寒风里。上来一个人前边的人就往后退,他攥紧身上翻毛立领的猩毛大氅,一步步往后躲,这衣服还是年前那人找来城里最好的裁缝给他做的,他不愿教别人碰。
眼瞅着到了下午,船还没有走的动静,早上的时候他还沉得住气不回头,可这会却不住的朝岸上看,岸上全是人,还有些氤氲的雾气,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看漏了。
天渐渐黑了,船上的大烟囱冒出滚滚的浓烟,汽笛声咆哮了一声,船身缓缓的向前行进。岸上早就安静下来,一些没能上船的人还在绝望的朝船上张望,可是哪里有那张熟悉的脸?
到底是没来。
他忍不住蹲在地上,放声哭起来。
他认识白兰卿的时候十九岁,风华正茂,已经是梨园子里的名角。
可是那时候戏子都是下九流,命没有不苦的,他被他爹送到梨园里的时候才刚七岁,大冬天只穿着薄衣,浑身都冻得青紫,脸上还挂着鼻涕。
早两年他爹也是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,还是个秀才,可是这么多年又是改又是革,早没了后路,只能去酒馆给人家当账房。账房其实也是个不错的营生,如果他爹没遇见他娘的话。
他娘是个顶漂亮的窑姐儿,他爹一见着她就被迷得丢了魂,厮混了几年,家财散尽,还染上了烟毒,被赶出了窑子。
他爹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,没烟抽在草席上打滚的时候,他娘带着他在一间逼仄的茅屋里找到了他爹,把他留在那,一去不返。
他爹养了他几年,实在养不下去,就把他送到了梨园里,自己投了河。
他打小就是宁折不弯的性子,师兄们诬陷他,师傅藤条打断了几根都没能教他低头认错。师傅说他没眼力见,不活泛,将来成不了角。从那以后他没天没夜的干活挨打,学的东西都是偷来的,这十年若能写一本书,掀开一页就浸满了血汗。终于在十七岁那年,他替了一个红娘的角色。
本以为这场戏会砸在他手里,谁也没想到红娘却比莺莺还要出彩,整个戏台子上,就瞧见了这个机智的小丫鬟。从那一天开始他终于有了上台的机会,而且一下子就成了角儿。
梨园里只有角儿才配有名字,从前师傅只叫他“幺儿”,后来师傅说,既已成角儿,该起个名了。可巧园子里腊梅花开了,冰天雪地里香的彻骨,借着个由头,就叫小黄香吧。
小黄香便成了北平城里数一数二的角儿,可着全北平城都找不出那样的身条和嗓子,梨园子里里外外眼巴巴盼着小黄香的一场戏。可是师傅说,是角儿啊,就得端着。所以小黄香只给达官贵人们唱。以至于好多人只是为了争口气,显得自己财大气粗才叫他去唱。他不爱给这些人唱,他顶烦自己唱戏的时候别人往台子上扔钱扔东西,把自己当成个“玩意儿”供着。
那时候白兰卿是国民党文化部的部长,兼北平报社的主编,论财力,无论如何比不过那些显贵。可是他极爱与白兰卿交谈,白兰卿告诉他的比他过去知道的总和还要多。
原来上海有那么繁荣,原来留声机可以把他唱的戏带到上海去,原来北平外还有这么多好地方。
白兰卿对他是极好的,亲手与他量了尺寸,找来绸缎庄最好的裁缝给他做衣服,还嘱咐要在衣角绣上兰花。他说自己倾慕兰花的君子品质,以后若是瞧见兰花,就要在心里把他记起。
白兰卿有时会穿上戏服与他串戏,从霸王别姬到西厢记,两个人醉生梦死间不知过了几生几世。
白兰卿还教会了他抽大烟,两个人靠在一起,云云雾雾,似神仙般快活。
后来外面很多人骂白兰卿是汉奸,可是他向来不问政事,也就从来不屑于去考量真假。他心里把自己当成于莺莺,盼着有朝一日白兰卿也会变成张生。
他抽屉里有一张烫金镂花的婚笺,上面写着,““白兰卿黄香签订终生,结为夫夫”。这是他认识白兰卿没几个月的时候自己买来的,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没这那样的福气,也就从不奢求什么,写这婚笺不过是宽自己的心。
有一天他收拾东西,忽然发现上面多出一行字,“愿使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”是白兰卿的笔迹,柔而透骨,秀丽挺拔。
白兰卿那时已经三十四岁,在上海有老婆孩子,可是他把那封婚笺贴在胸口,真的以为自己要跟白兰卿过一辈子了。
1937年,日本人终于向中国开战了,炮火和鲜血飞溅着染红了天边的云彩。
白兰卿回了上海,足足有半年没回来。
他活了小半辈子没出过北平,白兰卿总也不回来,连封信都没有过。虽然他也知道“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”,可最后还是没忍住上了南去的火车。
他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白兰卿的家,那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,里边摇椅上半躺着一个穿开叉旗袍围着狐皮披肩的女人,旁边两个小孩在树下正玩些什么。
“侬找兰卿伐?”女人起身把他让进来。他还没来得及说话,白兰卿便冲出屋子将他带到了院外,还顺手关上了院门。
“你这么久没回北平,我放心不下……”
“我以后不会再回去了,你请回吧,日后也别再来。”
院子门是被紧紧锁上了,里边的人似乎不想再跟他有一丝一毫的纠缠,还生怕他脏了里面人的眼。
如果说进院子前他抱了一万分的希望,如今都被浇灭的半分不剩。
这是兰卿吗?愿使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的兰卿?
三九天,天冷的让他想起十几年前他被他爹舍弃在梨园子里的那天晚上,他也是这样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
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冻麻了了,可是门依旧是没有开。
这个人,怎么能心狠成这样?是他做错了什么?还是几个月的时间便已经忘了他?
他有意去砸门问个清楚,可是他也知道那样多半会使自己更难堪。他这'样的人,怎容许自己做那么丢份的事情?
他裹了裹大氅,昂首转身而去。
是了,他这样的人,怎能去做那样的事情。
北平很快就沦陷了,而他的嗓子自那晚后居然也倒了,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婉转灵气。梨园里等着成角儿的人太多了,小黄香变成了黄香,再后来,又变成了幺儿。
他用了毕生的积蓄买了一张去台湾的船票。走远些,兴许就能好过些。
他这样的人最后还是没忍住,临走前,给白兰卿捎去了信件。
“我决意要去台湾,从此天涯海角,不复相见。不必再写信来,我已不愿再看。”
他写下了自己登船的日子,那大概才是整封信里,他唯一想说的话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盼什么,可是最后白兰卿也没来。
已经入夜了,甲板上的风冷的刺骨,海面上雾蒙蒙的,往远处看时便有一种虚无的感觉。他哭到流光了眼泪,旁边的人递给他一条帕子,让他擦一擦。
他正要伸手去接,船身忽然剧烈的抖动了一下,刺骨的海水突然涌了上来,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。
船上瞬间乱成一团,尖叫声和呼救声在身边炸开,他呆呆的站在甲板上,不知所措的看着身后的人。
“都别乱!往两边站!”
船员一边指挥着人群,一边过来把他拉到了旁边,还塞给他一个信封。
“黄香亲启。”
是白兰卿的笔迹!
他借着桅杆上摇晃的灯光拆开了那封信,白兰卿说自己那段时间确实遇上了麻烦,他主张亲日,被打击的很惨,而他身世显赫太太可以帮他从困境里解脱,所以他只好讨好他的太太。
这些他都不想看,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解释。
他迫不及待的翻开下一页,只有寥寥几个字,“若有来生,还愿世事安稳,岁月静好。”
他不会来了。
他嗤笑着松了手,纸张在海风里被卷到天上,蝴蝶一般的飞舞,眼眶里却蓄满了热泪。
见不到了。再也见不到了。
船里的水已经涨到小腿了,救生船被放了下来,上面只能坐几十个人,可是船上有近两百人。甲板上的人什么都顾不得了,拼了命的往前挤,只有他还呆呆站在那里。
突然他手里的箱子不知被谁撞了一下,轻飘飘的箱子一下子就飞了出去,在海面上摇摇晃晃的漂浮着。
人一走动,船倾斜的更厉害了,水已经到了他的腰。
他回头看了一眼,漫无边际的海面上,没有一点光亮。他努力的伸出手,想把他的箱子够回来,可是已经晚了,一个大浪掀起来将他直直的打进了海面。箱子沉了几下,却始终浮在了水面上。
上了救生船的人还在海面上漂浮着,船边的人顺手将那个红木箱子拎到了船上。
里面只有几件旧衣,几根金条和一张烫金镂花的婚笺。那人呸了一声,“瞧他穿那样,只当他真有钱呢!”
箱子和婚笺很快都被扔下了船,月亮终于在乌云后露出了它的脸。
海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,皎洁的月光撒在烫金镂花的婚笺,在海面上折射出粼粼的波光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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