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施

《九月》by卷施
草原上只有长及脚踝的草,颜色单薄,风一吹却显出大海一般的波浪。
陈是知见过海,没来草原上以前,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在海边生活。
苍碧的大海,吟咏的海鸥,生锈的渔船,他在海滩上坐着写诗,最好身边还有一个温婉的姑娘,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。
很多个故事都从“那一天”开始。“那一天”是个神奇的时间,有的人从此开始,命运变得截然不同。
他记得那一天居委会的大妈手里举着小红旗,呼吁大家都上山下乡,向劳动人民学习,做社会栋梁。
巷子里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那些青年都兴冲冲的收拾行李,陈是知有点惶恐,这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。可是迷迷糊糊的,他还是跟着大伙来了这草原上,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,一呆就是十年。
草原上什么都不好,缺衣少食,连风都是冽然的,许多人从来的第一天就开始抱怨,到十年后,还是有人想不开。
几天前,一个同志上吊死在了蒙古包里。十年了,终于有了可以回城的苗头,可是回去的都是家里有权有势的人,更多的人都被抛弃在了祖国的角角落落,看不到任何希望。
人都已经到了他们这个地步,支撑着的不过是个念想,现在这个念想都被人掐灭了,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。
同批的知青们沉默的把人埋在了异乡。下葬那天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知道谁的门即将被死神叩响。
陈是知是那群知青里的异类。十年过去了,其他人早就和那里的牧民看不出区别,头发纠缠,说话的时候嘀嘀咕咕,黑色的指缝里夹着旱烟,一笑露出两排黄牙。而陈是知的白衬衫永远干净如新,袖子规规矩矩的挽到臂弯,身子虽然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。许多农活他都是咬着牙才能坚持下来,甚至十年了他都学不会骑马,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抱怨。
草原上有万般不好,可是晚上抬起头可以看到垂在眼前的星星,好像伸伸手就能摘下来。陈是知坚持不下来的时候就想想那些星星,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值得他活下去的东西,他怎么可以放弃?
草原上有一个小土坡,陈是知晚上没事的时候会一个人去那里坐着。有时候他会写诗,有时候仅仅是看看星星。
草原一望无际,他在里面渺小的可以被忽略不计。风吹过来的时候草叶沙沙作响,听着就像是一首诗。
“风来自远方……”陈是知出神念了一句。
“谁在那?”
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询问,陈是知被吓的差点从坡上滚下去。
来的人是村支书,那个沉默寡言的树一样的牧民巴图,手里拎着明灭不定的油灯朝陈是知脸上照了照。
“是我,书记。”陈是知有点尴尬的缩了缩脖子。
“这么晚了在这干嘛?”巴图收回油灯,问道。
“就是……坐一坐。”
“赶紧回去,夜里有狼。”巴图说着把手里的油灯递给了陈是知。
陈是知咬着嘴唇,“我再……我再坐会……”
巴图没说话,吸了口旱烟,竟然找了个不远的地方蹲了下来。
陈是知不好意思再坐下去,便下了土坡。两个人一路无言的回到了住的地方,巴图看着他进了蒙古包,这才转身离开了。
巴图是个负责的村支书,虽然不怎么爱说话,但是踏实肯干,又有主意,这片草原上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服他。
从那天起巴图每天都跟着陈是知去土坡,也不打扰他,只是远远的蹲着,默默的抽着旱烟。
巴图从来不问陈是知在干嘛,也不像其他人一样酸他。陈是知这样的人,在面对巴图的时候,话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陈是知把远处的山讲给他听,“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;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”
巴图跟着他一叹。
他要的也就是志同道合的这一叹。
巴图说,“男人嘛,哪能不会骑马?”
巴图把陈是知拽到自己的马上,带着他在草原上飞驰了一圈又一圈,苍茫的夜色里,两个人像疯子一样策马奔腾。
那样的黑暗里,自由是最让人着迷的光明。
陈是知馋琴,巴图想给他弹,可是马头琴一早就被没收充了公。最后两个人只好在土坡上纵声唱了一晚上的歌。
陈是知说,“等我走的那天,你一定要弹给我听。”
那个时候回城的人已经定的差不多了,他们这,只有巴图的妹夫,被他保举回城。
陈是知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了,可是还是忍不住想。就像试了一万次,还是忍不住在躺下来的时候伸手去抓星星。
巴图也知道,可他还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,说,“好。”
陈是知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巴图居然把保举人换成了他,同行的一干知青也都不敢相信。
慢慢的就有人传起了闲言碎语,陈是知他太干净了,干净到让人想去撕开他的伪装。
可是陈是知终归是要踏上归途了。临行前一晚,巴图偷来了一把马头琴,坐在土坡上弹了一首歌颂湖水的曲子。
那湖水清澈圣洁,一如他眼里的陈是知。
陈是知站在他面前,很想抬起双臂做些什么,可他最后只是转过身挥了挥手。
很多事情不可说,一说就错。
那天的火车上,陈是知呆坐在座位上,手里握着归途的车票。嘈杂的车厢里,孤独的像是迷失在草原上的风。
火车开起来的瞬间,陈是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人群里,巴图还在望着他的方向。
陈是知几乎是扑到了窗户上,哭喊了一声,“巴图!”却被迎面而来的一辆火车冲的散落一地。
陈是知再回到草原上的时候已是多年之后,他是大学教授,穿着体面,再不是当时的模样。
远远的,他看见巴图正在挤奶,背对着他,腰背佝偻着,头上有隐约可见的白发。
他唤了一声,“巴图!”
巴图转身看了他一眼,“找谁?”
陈是知愣在那里,摇摇头,慢慢慢慢的走了回去。
巴图目送来人的背影,默默默默的低下了头。
忽然从远处来了一阵风。巴图再抬起头时,风和人都已经不见了踪迹。
来自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,我只能把远方还给远方的草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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